何时故乡变他乡

如果要写“记者回家”,我大概会这样开头:

“西江和桂江已流淌过这座小城两千年,大多数时间里它们和平相处,但每年夏季的肆虐洪流是城市管理者和市民心中难以抹去的痛,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宁愿永远告别‘小威尼斯’的景象。”

实际上,关于我的家乡,还有很多种写法。

如果继续,我可以说说绵延守护着小城的防洪堤、西江上游如火如荼建设中的新港、江南的生态园区,现实中的她正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如果要用这个老套的说法,但这都不是我记忆中的家乡。

记忆中的日子该是这样的:从家里出发,不出三分钟,穿过院子里的树荫和花圃,会见到篮球场上兄弟们的矫健身影。走出花岗岩雕砌的大门,追赶着在公车进站前到达,上车扬一扬手中的学生卡,然后在倒数第三排右边靠窗的位置坐下。公车的第一站停靠在最繁华的中山路,于是我每天都能看一眼小学母校,操场上的孙中山像依然保持着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它时的那种肃穆。

公车驶过城市架起的第一座桥梁,几十年风雨已经让他有点不堪重负,旁边的自行车道上,身着形形色色校服的学生们正奋力蹬着自行车往前奔,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些身穿藏蓝色制服的,是我的校友。不消一刻钟就到高中校门口的公车站,以前叫五金公司站,这家国营公司消失之后,高中校名才写到站牌上。

校园依山而建,从校门到教学楼要爬三段楼梯,算是身体力行“登科学之堂奥”的校训么,所以夏日午后回到教室,常常热汗淋漓,走廊里有时会出现训话的老师,还有神色暧昧的情侣。

而今这些熟悉的情景已经消失了,容纳它们的场所也即将成为历史,家乡也不再是带着泛黄的温暖的样子。

冷冰冰的建筑总有告别人间的一日,这座城市与我有关的人们才是保有她温度的法宝。

大多数同龄人和我一样,离开家乡念大学,然后在大城市工作,或者起码是更有发展前景的首府。他们不希望像父辈一样,屈就于这座小城市。虽然心里挂念,但父辈们总说“你们飞得越远越好”。

也有例外,发小兼高中同学本科毕业后回高中母校当了英语老师,我也老让她给我讲现在高中里的事,包括八卦当年的帅哥老师是否仍然未婚。但说到最后,话题往往以“你看,回家工作还是不错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呢?”而告终。她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女孩子,我一时不知怎样跟她解释,“前途”的概念在我们俩的认知里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偏差。

而在外打拼的伙伴们见面时,提起各种职业的不易亦是常事,比如医患关系、投资风险、晋升渠道、话语空间,然后便互相安慰道“是啊,你看我也难啊”。经过这些年,各自身上的棱角渐渐变成圆润。好在他们还是他们,明白彼此为什么出发,又是怎样走到了现在。偶尔会发自心底唏嘘,残酷岁月怎样涂抹掉当年的无瑕。

唯一不变的是父母,他们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几十年,积攒和沉淀了足够我在这里行走自如的资本,当然更重要的是一辈子都咀嚼不完的智慧。

大学毕业时,妈妈把她写了四年的日记送我,里面记录了我成长的点滴和她的感想,惭愧的是到现在我还没有认真读完。她其实很喜欢管人,却对我格外的宽容,即使在她善意的建议过后,我还是执拗地依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她也只是笑笑,不怎么在意。不过我知道她很在意我的一举一动,她会认真阅读我的每一条稿子,给我挑错,给我提意见,比如“这里不够简洁哦”。

妈妈明年就要退休,家人都担心她突然闲下来会不习惯,打算劝她回学校教书,虽然她说过好多次,她不喜欢当老师,可是她以前教过的学生都说,妈妈的课讲得好极了。

爸爸还是含蓄的表达他的感情,总是叮嘱“再忙也按时吃饭,别把胃搞坏了”,也偶尔和我说起现在的实习生不太靠谱,连病历都写不好。我在电话那头就会默默地想,这年头,上哪找像你这么靠谱的同志。

他们对我说得最多的还是,我们不需要你操心,好好工作吧。

而这才是家最温暖的地方,只要它还在,故乡就还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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