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外交政策:Head of State

希拉里·克林顿、盲人异见者和twitter时代的外交艺术

译自《外交政策》2012年7/8月刊

五月初的一个周六上午,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坐在万豪酒店舒适的黄色绒布沙发上。23楼套房的窗外,北京的天际线闪闪发亮,天气也一反常态的晴朗,没有雾霾。虽然在室内,希拉里仍戴了一副墨镜, “眼睛发炎了。”她抱歉地说。希拉里看起来意外的高兴,要知道前一天,她才不快地遭遇了来自中方的冷漠—实际上比当时任何人意识到的更真切。“真是一场僵局,”她告诉我,“持续了艰难的24小时。”

交谈开始前,希拉里仍然没有公开就陈光诚事件作出任何实质性的表态。自从陈光诚逃脱软禁,前往美国大使馆,正好撞上了希拉里访问北京,这位中国盲人异见者的命运已经成为一周来激烈谈判的焦点。除了应付这场不断演变的戏剧,希拉里还要在精心安排的高层年度对话和合影场合保持微笑或点头致意,她还不厌其烦地赞赏“建设性对话”,鼓励发展中国家的清洁炉灶项目。

实际上,希拉里在最后几天与中方展开了强硬磋商,如果不是她亲自出面,差点就要以尴尬的失败告终。她就陈光诚事件与中国国务委员戴秉国进行过两次磋商:第一次是消除戴秉国的疑虑,达成协议,允许陈光诚留在中国学习法律;第二次则是在陈光诚回避前述条件的情况下,确保他和他的家人可以去美国。“我们处在一个非常困难的位置,因为我们把中国政治制度推向了临界点。”一位当时在场的高级官员回忆道,“我们知道,他们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

在希拉里的要求下,早间她与戴秉国在钓鱼台国宾馆最后一次会面。四十年前,美国总统尼克松与毛泽东的那次重启中美关系的著名会面就是在这里进行。这次会面距离战略与经济对话结束只有几个小时,参加对话是希拉里中国之行的幌子。如果到这时,希拉里还没有与中方达成任何协议,双方都知道这将给中美关系撕开裂口,她回到华盛顿之后,一场政治灾难也将随之而来,希拉里和她的团队会被指责搞砸了一个人权案件,因为他们把陈光诚送到了北京医院,等于把他交回到“迫害者”们的手中。

但中国人没有让步。据当时在场的一位顾问回忆,希拉里一度提及此事已经演变成怎样的政治闹剧时,才终于引起中方重视—–陈光诚在医院用手机致电美国国会听证会,说如果留在中国的话,担心自己的安全。中方对此显然感到非常意外。最后,戴秉国同意,至少让磋商继续。几小时后,筋疲力尽的美国官员宣布了磋商结果。

到第二天早上我们见面时,很明显看得出来,处理陈光诚事件是希拉里在国务卿任上做出的最紧张的高风险外交决策。当时,希拉里要在不破坏中美关系的情况下,努力营救陈光诚,但究竟是否完成了这两个任务,尚未清晰。一方面,中方对自身践踏人权的状况受到令人尴尬的关注而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在美国国内从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到人权组织,都嘲笑希拉里和她的助手们把陈光诚抛弃在医院。希拉里仍然担忧磋商结果,“直到他真的被救了出来,与他的家人团聚。”她告诉我。“这一切任重而道远。”

听希拉里讲述这段插曲,很难不去回顾她从理想主义的人权斗士成长为冷静固执的国际外交家走过的历程。1995年,她作为第一夫人第一次来到北京,作了一个呼吁“妇女权利就是人权”的充满激情的演讲,非常具有煽动性,中方掐断了广播。2009年,她作为国务卿出访北京,决定避免类似的争议—–实际上她又引起了论战,她当时表示,人权只是双方讨论的诸多议题之一。

“这就像一整首包含了不同音符的交响乐,你可以弹奏、也需要弹奏,这取决于你试图实现什么。”当我问起2009年的事件时她告诉我,对话还笼罩在纷乱状况的阴影中。美国国内的脱口秀主持人还呼求一个戏剧性的姿态,让希拉里带陈光诚坐着她的波音757前往自由之地。但克林顿并没有意愿做这样的事情。

那又怎样?希拉里说:“我是非常结果导向的人,达到目的的最好办法是什么?有时很婉转,有时很尖刻。因为我说俄罗斯和中国对叙利亚问题的投票是卑劣的,很多人提出了批评。我认为这取得了他们的关注,所以你只需要去精心推测和计算最后你希望实现什么状态,当你予以重拳打击或利用白宫的时候,它可能划得来,或是有更大的一盘棋。当然也可能适得其反,这都取决于你试图得到什么。”

我们在北京交谈的时候,希拉里担任奥巴马政府的国务卿已将近三年半的时间,她视工作为无休止的类似谈判,不止像陈光诚事件这样的,更有想做和能做的事情之间的“协商”。每个与我交谈的人都称希拉里为实用主义者、实干家、一个希望事情做得成的人。“美国是一个乐观进取的国家,”美国国务院负责政治事务的副国务卿温迪·谢尔曼(Wendy Sherman)告诉我,“国务卿绝对是一个乐观进取的人。”外交并不完全适合这样的人,依靠钢笔轻轻一划,成就改变世界的重大成果已很罕见。基辛格秘密飞往北京,与中方展开对话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而且就像希拉里自己最近提到的那样,你能想象基辛格今天秘密离开巴基斯坦访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从公众视线消失两天吗?在Twitter时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对希拉里同样不可能。这是她担任本届国务卿的最后一年,她不仅是最忙于外出访问的国务卿,而且是美国最受欢迎的政治家之一,支持率排名始终高居前列。跟过去二十年比起来,她更无法从美国公共生活中逃离,从一个竞选总统失败的人到一流的问题解决者,希拉里重新塑造了自己,日益杰出。以前几乎没有国务卿需要担心狗仔队—有人真的会关心沃伦•克里斯托弗(Warren Christopher,第63任美国国务卿)穿什么去上班吗?但希拉里就是这样一个名人—当她换了发型,她就会登上小报头版—再一次!她在哥伦比亚与同事一起外出喝啤酒也会上报纸。她戴着墨镜摆弄黑莓手机形象不羁的照登上了《时代》周刊,最近在网上疯传。这张照片甚至还催生了一个Tumblr页面,恶搞“来自希拉里的短信”,在这个页面上国务卿被设计对其他名人的照片发出简洁、想象的评论。(比如:罗姆尼问:“有什么建议吗?”希拉里回复说:“喝一杯。”)过去的希拉里可能不知道Tumblr是什么,或者担心被网站嘲弄。但现在的希拉里会亲自发送一条搞笑信息给这个网站二十多岁的创始人,签写“谢谢这么多让人欢乐的‘希拉里’。”

所有的关注必然引发新一轮的提问:她会参加2016年总统竞选吗?尽管那时她已经69岁了,她自己也说会筋疲力尽的离开国务院,准备当外婆,但对于这样的猜测还不置可否。有很多民主党内部人士告诉我,候选人资格还是希拉里说了算。就像希拉里长期的助手、负责政治和军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安德鲁·夏皮罗(Andrew Shapiro)所说的,希拉里会是总统候选人的目标人选,“理论上,直到有人赢得足够多的选举人票,获得提名”。

但对于希拉里还有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少美国人知道她作为国务卿做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国务卿该做什么。在人们更关注的制定外交政策的高层圈子里,希拉里因她的风格、人文外交的招牌而赢得高分,这时美国人正好迫切需要她的明星风范,恢复十年来被小布什牛仔式单边主义玷污的美国形象。最近我总被问到相同的一个问题:“她做了些什么?”我通常会一口气数出一长串国际大事,从中东和平,到通过政治谈判终结阿富汗长时间的战争,希拉里在其中充当的是旁观者的角色,或者与此毫不相干。对传统主义者来说,希拉里很令人费解。她在强调“软实力”的国务院取得了成功,就像一个好动的拉拉队长,为美国这块“牌子”呼喊,但他们仍然无法不蔑视希拉里,她把焦点放在妇女权利和发展经济学等话题上—这似乎不是真正外交的内容,所以他们以此为证据,证明她在奥巴马政府中的边缘地位,因为地缘政治才是大头。“这就是严厉指责。”一个希拉里的支持者叹气说。

一旦着手解决这个困惑,你会马上发现这为什么会如此困难:身为希拉里,就得在接受总统的指派任务与担负国际责任之间游走,往往就像这些天,她必须亲自露面。难怪希拉里的公开行程看起来就像是无休止的谈话的组合,要么不知疲倦地向女性赋权网络的工作致敬,要么在townterview中回答问题。她的随行记者团一直追随,疲惫的助手们则几乎不会从盯着的黑莓手机上抬头。但这就是希拉里,乐观又爽朗。

这也是为什么除了拍照和参加平淡无奇的发布会之外,跟她交谈会如此令人振奋。她可能不停地透露信息,但她不是机器人。问问任何一个关注她过去几年在国际舞台上的工作政治的人,他们会告诉你同一个故事:希拉里是一个娴熟的幕后推手,一个难以对付的谈判者,不会害怕唱白脸,也不惧怕拿那些难搞的谈判对象故作男子汉姿态的事情开涮。

陈光诚的事情也是这样,虽然意外,但这是展现希拉里工作的完美案例:结果不一定是她的初衷,但却是她在已有条件下选择去做的。

在采访中,我提问了有关盲人异见者的问题,也提及了那个永远艰难的选择—在对她意味着很多的人权主张,与工作中常见的实际政治之间的选择。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转而聊起最近她与心中的英雄之一昂山素季度过的感性的三小时。这位瘦弱的缅甸活动家因其勇敢反抗缅甸军政府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今年她做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参选议员、与缅甸的改革派新领袖合作。“她本来可以一生受人崇拜。”克林顿说。“但是她想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想看看她能否带来改变。”

希拉里越多地描述昂山素季,我就越觉得她其实也在讲她自己—-享有名望的第一夫人,本可以选择彻底与政治绝缘,但她选择了开启新的职业生涯,从一个野心勃勃的参议员,到斗志高昂的总统候选人,再到这几年作出的转变。

“当我还是第一夫人的时候,”希拉里回忆道,“我可以说任何我想说的话,我也经常这么干。”她停下来,在继续说话之前深深地大笑了一声,这是她的招牌笑声,“不论好坏。这笑声让她显得平易近人,也让人想起她漫长事业生涯中的诸多争议。还记得在莱温斯基性丑闻爆出时帮助丈夫脱身的“广大右翼阴谋集团”吗?还有2008年初选时她对奥巴马目中无人的嘲弄,她说这位未来的老板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无法胜任接听凌晨三点的紧急电话

现在,希拉里有了不同的角色,也面了不同的两难困境:如果她在人权问题上表述得过于激烈,人们会责备她放任狂热的激进主义阻碍美国的经济利益。如果她没有抨击中国对陈光诚这样的异见者的严酷对待,或者是野蛮镇压自由言论,她又会被称为一个背叛者。转型的职业生涯使得希拉里处处遭受批评,但也给了她机会,就像她提到昂山素季时说的,“把她思考的所有事情都付诸实践,为此奋斗终生。”

2008年底,奥巴马邀请希拉里担任国务卿,震惊了所有人—包括奥巴马自己的竞选团队,这位新任总统外交顾问团队中的许多人都愤怒了,“她是敌人。”其中一位最近回忆道。“人们担心克林顿主义者会卷土重来……我们不知道是否能够信任他们。”

竞选游说过程中,奥巴马已经透露了一系列理想主义的外交愿景,其中不少遭到过对手希拉里的嘲笑。他乐观地呼吁重启与敌对国家朝鲜和伊朗等的直接会谈,大力推动以色列和巴基斯坦之间长期和平的谈判,打造针对气候变化的新的全球外交手段。与此同时,结束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由美国主导的战争,关闭关塔那摩监狱,处理其他布什政府“全球反恐战争”的残余。

人们最初根本不清楚希拉里在这个野心勃勃的任务单子里面起什么作用。除了考虑到奥巴马的白宫团队对希拉里的敌意之外,希拉里还是国际事务方面的新手,她没有外交工作背景,不会讲外语,竞选过程中也受到嘲弄,因为她说自己作为第一夫人出访国外,说明她是一个真诚的国际主义者。而且一开始奥巴马就任命了一批干将来处理大多数公认最棘手问题,希拉里似乎处于边缘的位置,比如她的老朋友理查德·霍尔布鲁克(Richard Holbrooke)负责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务,经验丰富的特使丹尼斯·罗斯(Dennis Ross)处理伊朗事务,前参议院民主党领袖乔治·米切尔(George Mitchell)接手中东和平会谈。甚至有她的顾问告诉我,这是一次艰难的学习—–精准的外交语言,是一门“她无法流利运用的语言。”

此外,希拉里还因为民主党总统初选时奥巴马狼狈难堪的打击,受到不好的影响。不仅因为她浪费了领跑的位置,还有她和丈夫超过1300万美元的资金,而竞选团队中自毁前途的内讧和管理不善的不光彩事迹,似乎直接反映了克林顿的领导能力。

所以2009年1月希拉里和奥巴马上任之前,华盛顿方面已经准备好应对各方火力对于两位新上任官员的抨击。

但是爆炸并没有发生。

三年半后,奥巴马白宫政府和希拉里的国务院令人意想不到地鲜见不和—事实上总统本人和他的名人外交官之间也没有任何不和。他们每周周二下午都私下见面,奥巴马的副国家安全顾问丹尼斯·麦克唐纳(Denis McDonough)说,他们会相互通气,看是否有重大决策或者完成一周策略方针。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总是能达成共识,”他告诉我,“你可以看到他们会互相影响对方的观点。”

但对于这一切,没人敢断定两人之间结成了专业关系。如果奥巴马核心团队谈论决策制定时,希拉里不在其中。“公允的说,奥巴马的外交概念框架由白宫制定,而非国务院。”一位接近奥巴马的顾问告诉我。当我让麦克唐纳描述奥巴马的白宫和希拉里的国务院如何分工时,他回答说:“她是真正首要的执行者。”

然而,野心勃勃的外交议程不可避免地与现实冲突。许多奥巴马时代重塑世界的早期想法已经被抛弃,从直接与伊朗伊斯兰什叶派领袖对话,营造美国领导的持久的中东和平,到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建立定居点等等。 相反的,由于谋求连任,奥巴马已经不那么顽强,他会吹嘘实施冒险的特别行动突袭击毙本拉登的决定,注意力也转移到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美国存在上(希拉里和当时的国防部长盖茨曾经就支持奥巴马2009年的阿富汗增兵计划有过争论)。奥巴马和希拉里都很快意识到,他们接过了小布什留给他们的牌来打,必须专注于平息过去十年的战争。并且在新经济时代,美国不可撼动的超级大国地位似乎不再是理所当然。

即便是阿拉伯之春,最戏剧性的重新搅动世界秩序的事件在美国眼皮底下发生,也几乎没有为美国的领导提供机会—更不用说一系列复杂、模棱两可的成果,埃及和利比亚独裁者的倒台、叙利亚的流血僵局、出其不意态度恶毒的反美伊斯兰政治领袖的崛起等等。“这不像是德国的重新统一,或是捷克的民主选举”,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杰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说,“这比以往都要复杂、困难得多。还有,你作为一个国务卿的负面存在是,以同样的方式做了这些事情,你也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揽功劳……成果的确定性要小得多,而且会经过一个更长的时期之后才能出现。

于是希拉里要去推动一系列成果,虽然本质上看缺乏变革,她在去年秋天的外交政策的一篇文章中说,通过不停投入的广泛的个人外交,动员北约联合起来,实施空袭,推翻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到主张美国战略性“重返亚太”,远离中东冲突。

往更远了说,在全球金融危机时期,希拉里已经着重于强调她所说的“经济治国”方略,包括任命国务院首席经济学家、模仿国防部的四年防务评估报告重启美国外交和发展工作评估,乃至推销“互联网自由”理念的需求,为全世界的民主活动家和异见者组织新技术。在参与技术驱动的抗议(就像去年阿拉伯之春时席卷中东的抗议那样)中,这个议程既有问题(“坏人”也有这些工具)又有先见之明的议程。

希拉里每天忙于处理各种事务,每天都要面临新的棘手的国际问题,她得不停打电话、会面、甚至因为奥巴马的命令,刚下飞机就又要飞越半个地球处理问题。 “在这些工作中你得有点渐进主义者的样子,”一位国务院高层官员告诉我。“你得定义成功意味着什么。它并不总是意味着你一定能取得中东的和平协议,也可以是约旦参与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关于未来的讨论。所以如果你想完成任务,像她一样的,就必须精确计划,因为你不可能只一挥魔法棒就能完成。”

被问到如何处理工作时,希拉里通常回答说她得包办一切,盯着她所说的“头条和趋势”。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她不会与风车战斗”,国务院前政策规划主任安妮·玛丽·斯劳特(Anne-Marie Slaughter)说),而且,经常影响美国政治最多的事情就是摆在你眼前的危机。“你必须时刻关注那些长期的危险,”她告诉我,“但也需要处理当下的事情,每天都要。”

陈光诚事件就这么出现了,令人始料未及地出现在早已经满当到溢出来的工作安排中。4月26日周四早上,一个电话打到美国驻华使馆:陈光诚不可思议地从家中逃出350英里。但现在他受伤了,脚摔断了,还有其他没查明的毛病,美国人会来营救他吗?

事件层层上报:从接电话的使馆人权官员,到美国驻华使馆公使王晓岷(Robert Wang),再到华盛顿的国务院亚洲事务官员。消息又传到了负责东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Kurt Campbel)处,他打电话给希拉里的得力助手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沙利文。当时已经是华盛顿时间周三深夜,打电话给人在家中的希拉里之前,沙利文已经召集了国务院要员。并还向副国家安全事务顾问麦克唐纳和其他白宫官员简要汇报了情况。在其中一个参与者所说的两个“广泛深入探讨”进行之时,希拉里做了决定。我们上吧,她说。但是解决危机的计划讨论持续了整晚:中方会彻底取消与克林顿的战略对话吗?会取消她与胡锦涛、温家宝的会晤吗?

距离上一次美国使馆庇护中国异见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学者方励之在六四之后逃亡,经过13个月的谈判,中方才同意让他离开中国。没人想看旧事重演。当希拉里准备飞往中国解决此事时,谈判代表们只剩下不到五天时间来找出解决方案—-前提是绝对不能破坏希拉里最初费尽心思建立的战略经济对话。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希拉里在此前的竞选游说过程中甚少提及中国崛起(奥巴马也没有),但是在奥巴马任命她担任国务卿之后的首次会面中,她不得不“向东看”,她身边的一位顾问说。来自共和党的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George Shultz)和基辛格给出了相同的建议:“你需要关注亚洲,因为那里大有可为。有这样一种感觉是,美国在某种程度上背对亚洲,不理睬也不参与,而中国正在蓬勃发展。”这位顾问回忆。

希拉里在新任东亚事务助理国务卿坎贝尔的建议下,决定将亚洲作为她访问的第一站,打破了以往的传统,释放信号证明该地区新的战略重要性。“你看,”坎贝尔告诉克林顿,抓住了她行必果的特点, “这是机会所在。”但接着,她作出了人权只在与中方交往议题中扮演有限角色的评论。

希拉里有意而为之,部分原因是想告知中方,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做人权演讲被掐断播出的第一夫人—但她过去的人权盟友,以及奥巴马政府当中的一些新同事私底下说这是过失。“我没有意识到它会引来这么多争议,”希拉里在访谈中说,“我需要向中方释放这样一个信号,‘看,我现在是国务卿,担负全责,人权是其中重要、基本的一项,但我们还有很多其他事务需要完成。’那么我要提及人权状况吗?绝对的。但我也要商讨经济议题、伊朗、朝鲜以及所有其他的议题。所以从我释放的信号中可以确定的是,我是你们可以打交道的人,对于过去二十年告知过的分歧,我将来永远也不会认同,但是我需要担负全责完成工作。”

奥巴马的顾问在白宫告诉我,这件事还有很多顾虑。“在中国犯的这个错误之后—尽管她说有很多人实际上认同—情况令人担忧。她能做好这份工作吗?”他回忆。这位助手和其他人说,为这位新任名人外交官强化微观管理的任务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像奥巴马和他的团队关注其他危机事务一样,亚洲仍然是克林顿分内职责的关键一环,她开始不懈工作,甚至出席了东盟地区论坛,提出了决定性但乏味的倡议,比如《湄公河下游倡议》,来帮助湄公河流域的四个国家。在南海领土问题争端中,中国不断提出领土主权宣誓时,希拉里也利用参加2010年东盟国家安全会议的机会插手。美国突然间好像在该地区又受欢迎了起来,从日本到越南,很多国家谈论起美国存在的好处,“外交工作当中没有什么比成功更重要。”坎贝尔说。与此同时,希拉里也继续与中方沟通,改善了更多紧张关系。到去年年底,她宣布“重返亚太”的部署,一切看起来像是美国外交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达到的局面。

现在国务院和白宫都渴望获邀功。克林顿的顾问说,这是采取了几年 “并不出彩”的外交手段的成果,这是精心计划的一部分,白宫则主张由他们掌控,国家安全顾问托马斯·多尼伦(Thomas Donilon)和副总统拜登带领完成,拜登最近刚接待了前来美国访问的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库尔特·坎贝尔会说他是战略转移的倡导者,”奥巴马的顾问说。“但托马斯·多尼伦才是我们中国政策的制定者。”

然而当陈光诚的事件引爆时,白宫在其中非常不起眼。那些责备和赞赏,会全部归于希拉里。

当戴秉国和希拉里2009年首次见面时,戴秉国用非外交辞令夸赞希拉里,说她比想象中“更漂亮、年轻”(“我们来日方长,”她笑着回应)但这次戴秉国没有开玩笑。那是周三晚,小型正式晚宴揭开了战略对话。晚宴进行得不错,谈话围绕着戴的两个孙女,两人还交换了对于世界的全局看法,中国力量崛起与当下美国主导的状况并存。但是在享用了烤鸭、拉面和茶饮,交换礼物后(希拉里得到了一个很大的装饰盘—中间绘有她的肖像)希拉里和戴秉国转移到别墅中一处私人会议场所,在16世纪这儿曾经是中国皇后的寝宫。希拉里在那里聆听了中方对陈光诚事件冗长而枯燥的抱怨,最后问她,你们在期待什么?希拉里在采访中回忆道,“我说,‘看,你知道的,我们得遵循我们的价值观,你知道的,你已经跟我们交往多年。’”

其时看起来有点像礼节性的交流。就在希拉里动身出席晚宴几分钟之前,她的副手似乎已经宣布了结局:他们告诉希拉里的随行媒体,陈光诚已被送往朝阳医院,与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重逢。他们说,中国官方应允陈光诚,他可以安全地在村庄以外的地方生活,在中国著名高校学习法学专业。美方官员眼泪汪汪,非常动情。“我们认为我们已经帮他争取了一个更好的未来。”其中一位官员说。

但问题来了:陈光诚又有了新的想法。在希拉里和戴秉国交流的当下,陈光诚的疑虑已经被他的支持者们在twitter上传开了。“当我们看到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希拉里的其中一位副手说。就在希拉里结束晚宴返回宾馆之后几分钟,美联社发表了对陈光诚的采访,他在采访中说他希望去美国。还说他通过借来的手机,用蹩脚的英语给希拉里打电话,说他想“亲她”,也都被拒绝了。希拉里的团队在万豪酒店的顶层套房里挤成一团,告诉了她这个坏消息:来之不易的成果黄了。

雪上加霜的是,一向训练有素的希拉里团队看起来手足无措。他们在四处辩解、否认陈光诚在几小时内改变了主意。(“一派胡言,”那天很晚的时候给记者的其中一封语气暴躁的邮件中这样写道)更糟糕的是,他们把陈光诚留在了医院,没有可靠的美方人员陪同,在他的担忧人尽皆知后,甚至没有办法通过电话与他取得联系。从晚上十点钟开始,一位美国大使馆官员每二十分钟就拨打一次陈光诚的电话,但从来没有接通—–尽管陈光诚可以与许多他的支持者和国际新闻机构对话,包括了从新闻周刊、路透社到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等媒体。

等到美国外交官们确认了情况,回过头来为陈光诚重新打开谈判时,中方已经没有兴趣再谈了。与此同时,希拉里本人陷在开长达几个小时的战略对话会议中抽不开身,这本来是她到北京的目的。中美双方利用对话,给希拉里和戴秉国安排了一系列密集的小规模讨论,针对最为迫切也最为分裂的话题,从令人苦恼的伊朗核问题,谈到如何应对朝鲜古怪的新任领袖,再谈及叙利亚的流血镇压、不断紧张的中国和美国盟友菲律宾的南海问题冲突危机。双方都做足了场面,没有人提及陈光诚。“一切发生在风暴眼中。”希拉里的一位副手说。

午餐休息时,希拉里与她的助手们碰头,授权坎贝尔为中方提供一份更新的提议,这次是要求他们允许陈光诚到美国学习。但是他们拒绝考虑这个提议。僵局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时陈光诚的事件和国务院搞砸了已经成为令华盛顿最头痛的事。罗姆尼不迭地谴责这是“对于自由黑暗的一天”和“奥巴马政府羞耻日”。陈光诚继续接受采访,他甚至通过电话给国会听证会作证,打通他电话的是共和党议员克里斯·史密斯(Chris Smith),这位议员会定期抨击民主党的白宫对人权事务不够热心。

那天晚上,整个希拉里的谈判团队集体前往美国驻华使馆,只为安全地跟白宫进行一次通话。到星期五早上七点之前,希拉里受不了了。她告诉一名副手,跟戴秉国联系,我要见他。他们同意在上午一个安排好的CEO圆桌之后举行会谈。两人在一间带推拉门的侧室见面,就在戴秉国同意恢复磋商之后,希拉里得出席一整天耗人精力刻意安排的会议和合影场合。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几分钟的正式新闻发布会上,面无表情的希拉里首次公开提及陈光诚的名字,“帮助他得到如愿的未来的工作已经取得进展。”她隐晦地说

周六下午,希拉里飞往孟加拉,她的生活差不多回复了正常,这意味着:在孟加拉首都达卡就棘手的政治发展问题进行几小时会议;与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小额信贷专家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的私人会面,就“发展创新”与她交流看法;政治博客Drudge Report在头条贴了她一张并不讨人喜欢的照片, “素颜的希拉里”。周日,副总统拜登又闹出新闻,他误称奥巴马为“克林顿总统”,然后开玩笑地说2016年他会参选总统,希拉里当他的竞选伙伴。等到周二半夜回到家时,克林顿已经打破了她的朋友奥尔布赖特的记录—访问最多国家的国务卿,她访问了96个国家,一年320天在路上,空中飞行778,157英里。

克林顿离开中国整整两个星期后的5月19日,陈光诚和他的妻儿搭乘美联航88次航班飞往美国。美国国务院发言人维多利亚·纽兰(Victoria Nuland)发布声明表示欢迎。希拉里没有发表评论。

当我与希拉里的一位高级顾问交谈时,他回顾了几种不同类型的美国国务卿:如基辛格那样的全球发言人,老布什时期的国务卿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那样的总统密友、同样如康多莉扎·赖斯(Condoleezza Rice)之于小布什。一些国务卿热衷于搞内部把戏,像科林·鲍威尔(Colin Powell),他在国务院内部很受欢迎,因为他乐意为专业外交官说话,也坚决主张将沉浸于繁文缛节的国务院带入信息时代。(难以置信的是,2001年鲍威尔才成为第一位在办公桌上拥有电脑的国务卿)还有其他人在国际上信口开河虚张声势,或者是把时间花在耍手段图谋向白宫邀功上。

按照这些标准的话,希拉里属于哪种?她的几位顾问都指出,希拉里是继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时期的埃德蒙·马斯基(Edmund Muskie)以来,第一位从美国参议员直接当上国务卿的人。

从好几个方面来看,希拉里仍然是一个政治家—无论是像副国务卿、职业外交家威廉·伯恩斯(William J. Burns)所说的“让美国民众了解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政策为何重要”,还有她与其他国家的领导人、政治家的关系,希拉里不反感与他们详细谈论他们真正关心的话题—怎样获得以及保持权力。(这有用,跟希拉里谈话的人们经常抱怨美国要求他们更多的言论自由等等,他们最后也会这样做。就像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飞利浦·戈登(Philip Gordon)说的,“她会打断他们,说‘你知道的,总统先生,恕我直言,让我打断一下,它就是自然而然存在的,伙计。习惯它吧,兵来将挡。而且是的,那就是你在民主国家必须忍受的东西。”)

在访问中,希拉里自己好几次回到这个主题,“在政治世界中来到这个位置上,”她指着一点说,“我对人们的政治问题抱有一定的理解和敏感度,甚至对于威权主义政体也是,因为每个人都与政治相关。”

谈话最末,我问了这个问题:会有什么原因让她参与竞选2016年总统?“没有,”她很快回答。然后她笑了。她说,甚至有中国人在那个周三的晚宴上问及此事,还提议她参选。“他们这样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是2016已经不远了……你可以退休,但你还非常年轻。”希拉里回忆道。

我猜测,这可能是为什么中方最后愿意就陈光诚事件与她取得调解,他们需要拉近与未来可能的总统希拉里的关系。

她没有回答。至少没有记录下来。

原文链接:http://www.foreignpolicy.com/2012/06/18/Head_of_State

延伸阅读:外交政策专访希拉里:Old-Fashioned Diplomacy in the Twitter Age

对比阅读:纽约时报:国务卿希拉里的谢幕之行

译后吐槽:美国总统大选还没进入冲刺跑道,书写国务卿希拉里的长文已经陆续见诸报端。以纽约时报和外交政策这两组文章为代表,不约而同地从希拉里今年五月访华为切入,再次细述解救陈光诚的事件,如果以此作为希拉里的谢幕演出,未免有些头尾颠倒之感—既然她口头上说人权只是其中一个议题,同时行动上仍然践行“捍卫人权”,局面就很值得玩味了。

从第一夫人到总统候选人再到国务卿,非常吊人胃口的路径。人们期待在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位女性能够打破“一国之首”的天花板,而希拉里符合了所有期待,最后没有成功,仍然有人寄望下一个四年。

促使我翻译这篇稿子的原因是美剧《政坛野兽》,女主角活脱脱一个希拉里的影子,但是看完之后发现,这部剧本质上还是在属于男人的政治圈里打转,对于国务卿角色的剧情设置也有些简单可笑。于是想到了这篇稿子,仔细阅读对比之后,能否发现一个完整的希拉里·克林顿?

2 thoughts on “【译】外交政策:Head of State”

  1. 翻的很不错,正好在为这篇文章做校对,可能文中的克林顿改成希拉里会好点,不容易引起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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