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你都不准忘”

曾经有人问我:“你害怕死亡吗?”我大概说的是好好活着,便无所谓害怕了。后来说到亲人的离去,对我们来说似乎都太远。翻开《遗产—一个真实的故事》,文字硬生生的敲落,想起我们的父亲们,还能说太遥远吗?

我的父亲们,我的爸爸,外公,爷爷。我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其余两位父亲还和我一起健康快乐的生活。
偶然读到黄集伟给这本书写的书评,引用了唐纳德·霍尔的《白苹果》:
父亲去世一个星期之后
我被耳朵里
父亲的声音叫醒
我呆坐在床头
屏住呼吸
盯着虚掩的门
白苹果,石头的味道
如果他再次叫我
我一定 会穿上衣服和鞋子
等到父亲去世十年、二十年后,忘记不了做孩子的点滴,而自己为父亲做过的事情呢?我应该庆幸,自己回忆里的一部分是留给他们的。菲利普得知老罗斯的大脑出现了肿瘤时带着些憾意地说:“这是他的大脑,我父亲的大脑,是它让他考虑事情直来直,让他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让他跟人争论容易激动,让他作决断时意气用事。正是这些组织,给他制造了无尽的烦恼,使他八十多年固执地严于律己——这是当年的我,他正处在青春期的儿子备受压制的根源。”小时候的父亲就是山,阻挡了所有的风雨,又或者凝聚成所有可以想象的温情:父亲给我买过发卡,小心翼翼地替我别上;每次发烧都不凑巧的在半夜,接下来便是父亲的一路疾驰;军训站岗兴奋之余给他发条短信把父亲给吵醒,凌晨两三点的,还是回了短信……还好,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这种愚蠢的问题。只记得小时候,医院里小字辈的医生和护士都叫他一声“嘉叔”,现在已经不自觉的升级成“嘉伯”,当我以为父亲还很强大的时候,他已经悄悄老去。
“我相信不管他怎样担心,让他等着,要好过我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他情况,让他孤零零地坐着在惊吓中等我到来。”菲利普善意的把要对父亲说的谎言保留到最后,一个八十六岁的老人,其实就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一般脆弱。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强壮而能干,他可以放心的依靠:“那么,你怎么想?”他们害怕被忽略,所以喋喋不休地强调自己的不适,哪怕满足一点点心理上的需求。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每个周末都去看望他老人家,跟爸爸抱怨自己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其实反反复复也是那么几句,于是爸爸会安慰他说没事的没事的。他老人家觉得委屈,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竟像小孩:“他们都不理我,我是真的不舒服啊。”我乖乖的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然后看他露出满足的笑容。我那充满正义感的可爱的外公,经常做些见义勇为的事情吓得我们一身冷汗,我们说,还是人身安全最重要,他每每听闻这番“说教”,也只敷衍地点点头,过了不长时间便又听到他的“事迹”,这样执拗的老人家,不输年轻人,也能不老。
我七岁那年,奶奶去世了,家里人把奶奶的东西都搬走,我甚为不解,家人说,爷爷难过,看到奶奶的东西太想念了怕闷出病来。现在读到罗斯的母亲去世,老罗斯把他妻子的所有东西都送人了,方才体会“睹物思人”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已是单身的老人,那些象征性的纪念物并不能代替他五十五年的伴侣。我想,他的行为并不是因为他害怕她的东西和依附于其上的魔力,以至于他要毫不犹豫将它们赶出家门——并且马上埋葬它们——而是因为他不愿回避最残酷的现实。”至于他猜想到自己的病情,”他笑了,其实是苦笑。这种老于世故、让人心碎的微笑好象在说,那是当然。”他们有资格对后辈们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一辈子真不容易之类的。
菲利普亲历父亲离去的苦痛之后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部作品,他告诉我们:“我得到的遗产:不是金钱,不是经文护符匣,不是剃须杯,而是屎。”一颗爱人的心比任何的财富都重要,当我们以为老去的父亲不能再教给我们什么时,他们虚弱的身体还能无声的授以自己的子女沉重的“爱人”两字。
“什么事你都不准忘。”菲利普·罗斯在文章的最后写下了不容置疑的一句,不准忘,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离去的父亲在梦里,也能把你叫醒,让你想起白苹果、石头的味道。
2007.8.1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