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城市是座美术馆

2014年7月,我第一次造访费城,去之前以为,只要加入历史街区的游客行列,到独立纪念馆和自由钟等历史景点走一遭,就算见识过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了。但当我抵达费城,第一次勾起对这座城市的兴趣的瞬间,却是坐在驶往唐人街的出租车上,看到路边一幅几层楼高的壁画,上面绘着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谚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后来因为拜访亲友,来过费城好多次,探索的区域不再局限于铺满石板路的历史街区,发现无论走到哪里,总有色彩夺目的壁画错落地藏身路旁。后来,我才发现街头这些不经意出现的艺术品,其实隐含了大量的精心设计,包括费城壁画艺术项目在内的非营利组织和公共服务机构为此投入了大量资源,其规模庞大和复杂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按照壁画艺术项目官方网站推荐的中心城区步行游览路线,重新拜访了有故事的壁画。在全城现存的2000多幅壁画中,它们也只是沧海一粟。徜徉城中,仿佛置身一座巨大的露天美术馆。从市中心的市政厅到不起眼的大街小巷的壁画,无不展示着费城的历史和城市性格。

从叛逆涂鸦 到公益壁画

31年前的费城还不是一座露天美术馆,当时还在遭受贫困、暴力、种族冲突等问题的困扰。四处蔓延的涂鸦暴露了城市的衰败之色,城市管理者们为此焦头烂额。1984年,费城历史上第一位非裔市长威尔逊·古德(Wilson Goode)决定从这些随处可见的涂鸦下手,但不是简单地粉刷而已。随之成立的费城反涂鸦网络(Philadelphia Anti-Graffiti Network),希望吸收生性自由的涂鸦艺术家们,通过更有组织的项目让他们继续发挥创造力。

社区运动家蒂姆·斯宾塞(Tim   Spencer)领导了这个实验性的组织,他上任后做的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是将活跃于洛杉矶的壁画艺术家简·戈尔登(Jane Golden)招至麾下。在阅画无数的戈尔登看来,在费城实施壁画项目的风险和挑战并存:因为种族和文化差异,所以城市社区分散且相互隔离。另一方面,费城的涂鸦艺术传统又比大多数美国城市都要悠久,费城美术馆早在1971年就已经率先尝试将壁画艺术融入城市艺术中,到1984年之前的十多年间,艺术家们已经在街头绘制了上百幅壁画。

“我已经看到壁画如何改变了洛杉矶,为什么不能改变费城呢?”在项目成立30周年的回忆文章中,戈尔登这样写道。

接下这份工作之初,戈尔登的主要任务是联络涂鸦艺术家,培训他们,然后共同设计项目。她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要说服艺术家们签署保证书,确保不再随意涂鸦污损公共财产,这样他们就可以免于被起诉。虽然戈尔登没能说服所有人,但还是有一大批涂鸦艺术家加入了反涂鸦网络,并且贡献了丰富的人脉。

反涂鸦网络的新项目从人口稀少的社区开始,这些地方的房子有的已经消失,空地上长满了野草,鲜有公共服务机构的影子。社区的居民们很快接纳了这些艺术家们,给他们讲街道的故事,好让艺术家们决定什么样的内容适合这里,作品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主题清晰无比:展现社区历史和人物。

1996年,反涂鸦网络经过调整,更名为非营利组织费城壁画艺术项目(Mural Arts Program),为“支持艺术”而存在,戈尔登被任命为项目执行总监。整个项目成立31年来,已经完成壁画作品3600多幅。

壁画本是一个没有固定手法和概念的绘画方式,它与涂鸦的共同点在于具有创造力,富于艺术感,而费城壁画艺术项目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它不再局限于艺术家的个人表达,而是凸显社区的文化特色与历史传统,增加了艺术与社区的互动。它为城市里的每个人提供了接受艺术教育的机会。许多社会服务机构也参与进来,通过壁画倡导社会正义、精神健康、呼吁关注残疾等公共议题。

从壁画观看城市的灵魂

从壁画看到的费城,与游览途中所见有着微妙的差别,因为这些作品通常经由许多人共同创造,画中定格的有可能是成百上千个费城人眼中的城市印象。

观看壁画的步行之旅可以从市中心的市政厅开始,它旁边的中心广场(Center Square)地下有最繁忙的公交枢纽站。人来人往的车站过道内,一幅名为《晒衣夹之下》(Under the Clothespin)(注:Clothespin是中心广场上的一座巨型雕塑)的作品在射灯的映衬下散发出温暖的气息。这幅约42平方米大的玻璃马赛克壁画镶嵌于墙上,短短十米便阅尽费城天际线。

从车站沿着城市主干道市场街(Market   Street)往西走,在一个停车场边的建筑墙上,另外一幅费城全景壁画《绘制弗雷勒》(Mapping Freire)更吸引眼球,市政厅、独立纪念馆、富兰克林大桥这些标志性建筑密密麻麻地堆叠在墙上,必须仔细辨认,好像在做一个名为“费城地理知多少”的测试。这样的作品可不是两三个艺术家完成的,它是雷勒特许学校(Freire Charter School)里一门艺术融合课程的结课作业。艺术家马库斯·巴尔科姆(Marcus Balcum)是这门课的讲师,他与学生们一起在城市采风,拍摄挑选出6000张摄影素材,利用打印和转制数码的技术绘制壁画。不论学生来自什么背景,有着怎样的追求,眼中的城市如何不同,此刻都凝聚在细节丰富的画卷里。

走出市场街转而向南,十二街和十三街是壁画步行路线中作品最集中的一片地区。在这里,我遇见了埃德蒙·贝肯(Edmund Beacon),他于1949到1970年担任费城城市规划委员会执行主任。贝肯任上完成的规划塑造了今天的费城,他因此也被称为“现代费城之父”。

贝肯的肖像绘于临街商铺二楼的墙上,仿佛俯瞰着他曾经倾尽所能规划的土地。肖像来自1970年的《费城问询者报》为最后一天在任的贝肯拍下的照片,壁画上还绘有宾州中心(Penn Center)、 社区山(Society Hill)等街区和维恩街快速路(Vine Street   Expressway)的设计手稿,这些规划都是贝肯的心血。

贝肯对费城的贡献难以寥寥数语说尽。他一手打造的后二战时代的重新发展项目,至今仍在费城的版图上闪光。相比于纽约和芝加哥等大城市的重生计划始于破旧街区的大规模拆迁,费城的规划倚重于恢复旧有的社区结构,拆迁规模较小,反对建设高楼,同时融入新建的商业区和公园等城市元素。贝肯于1959年写作了《2009年的费城》一文,透露了对于城市规划的超前思考。

我想,这幅壁画算得上是对一个城市规划者最好的敬意。当然,一座城市的发展,贝肯这样的规划者功不可没,普通劳动者更是不可或缺。文章开头提到那幅壁画《我们如何劳作》(How We Fish),就是为赞美平凡大众而作。

费城的纺织和服装制造业历史悠久,艺术家埃里克·奥克德(Eric Okdeh)和其他艺术家因以缝纫牛仔布为主题,设计了一幅壁画作品,从制衣纺织业延伸到费城的四大经济支柱——农业、制造业、商业和知识产业。因为靠近唐人街,壁画的旨意用一句中文清楚地表达了出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上百名市民在2012年的社区绘画日里参与了壁画的绘制,共同完成了这幅293平方米的作品。

 “舞动的费城”与“致你的情书”

每个初到费城的人,踏出机场,行驶在停车场外的路上,很难不注意到停车场外墙上三层楼高达12米的壁画,人像舞动的身影一个接一个,绵延800多米。壁画名为《费城如何律动》( How Philly Moves)(注:费城的英文名称是Philadelphia,简称Philly),面积达到7897平方米,是北美地区最大的壁画项目之一。

为机场创作壁画的想法迸发于一个堵车的瞬间。费城分管交通和公共设施的副市长丽娜·卡特勒(Rina Cutler)某天堵在机场附近,望着远处的停车场时,突然想到了这个点子——做一个壁画门户项目,这也是第一个直接由市长提议的壁画项目。

摄影师杰奎斯-让·蒂齐奥(Jacques-Jean   Tiziou)赢得了创作壁画的委托,绘制舞动的费城人是他的不二之选,因为在他看来,机场连接了世界,而舞蹈可以跨越文化障碍。他向费城热爱舞蹈的人们发出邀请,希望为他们拍摄照片做壁画素材,召集令得到了几百人回应,他从“每个都很完美”的人中挑选了174个,拍摄了18000张舞蹈照片,最后决定呈现出26个舞动的费城人。

蒂齐奥与同事们花了7个月时间,在市区一家购物中心提供的足够大的房间里,将选中的照片转绘到1504块降落伞布上,期间动用1500人在社区绘画日参与,然后再花3个月时间安置壁画。这个项目的开支达到46万美元,由费城机场、停车管理局、美国银行、PTS基金会和全美航空共同承担。2011年10月,《费城如何律动》被正式介绍给公众,成为一张崭新灵动的城市明信片。

如果你不是短暂在机场停留的匆匆过客,那么离开机场,搭乘列车沿着西费城的市场街走,《致你的情书》(A Love Letter for You)系列的壁画同样不会让你失望。

艺术家史蒂夫·鲍尔斯(Steve   Powers)是土生土长的费城人。鲍尔斯邀请了20个艺术家一起工作。他们使用了喷漆绘制,搭配鲜艳的颜色,力图与西部费城的街区风格保持一致。鲍尔斯绘制这些壁画的时候,想到了自己亲爱的人,想到了费城名吃牛肉芝士三明治和“富兰克林喷泉”(Franklin Fountain)的冰淇淋。

现在,人们可以搭乘列车,从高架铁轨上观看这50幅壁画。从行驶的列车上看出去,壁画不再是分离的静止的个体,它们汇聚成了一部短片,浪漫的台词从眼前快速地掠过,人们因此获得更强烈的情感体验。对于费城游客来说,搭乘这趟列车是必选项目,但只有周末两趟,导览车票提前一个月售罄是常有的事。据说,还曾经有人在情人节的专列上求婚。

费城这个名字在希腊文里面的意思是“友爱之城”,爱与和平也常常见于壁画。诗人索尼娅·桑切斯(Sonia Sanchez)被授予“费城桂冠诗人”的称号之后,完成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与费城壁画艺术项目协作,在壁画上以诗句宣扬和平。

永不落幕的展览

有一天,当我在费城街头游荡寻找壁画的时候,偶遇了壁画艺术项目的专职摄影师史蒂夫·怀尼克(Steve Weinik)。他拍摄费城壁画已经有10年,每日的工作就是为新完成或修复好的壁画做记录,壁画艺术项目的官方网站和社交媒体上的图片大多出自他的手。壁画步行路线是他最为推荐的。他说,壁画是社区的一个映像,它捕捉了费城人的精神,也记录了创造它的城市土壤。

我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看完费城的壁画、读过所有的故事,大概只有简·戈尔登那样为壁画项目服务了30年,或是像怀尼克这样拍摄了10年,才最有资格说见证过费城壁画的进化史吧。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初遇一幅壁画,只是纯粹地从美学的角度去欣赏它,记得的话,就继续窥探背后的故事和深处的思想。慢慢地了解多了,我会不自觉地把它们编织成一张更大的网络,从里面梳理人与城市、历史和艺术的关系。

我的每次观看都在变化,壁画本身也是,它的寿命大多不可预期,规划改变和建筑拆迁都有可能终结它的生命。与此同时,又有新的项目涌现,更年轻的一代艺术家和市民参与创作,观众永远无法找到“展览到此结束”的出口。在这样没有尽头的空间和时间里,每一次的创作、观看和书写被累积下来,不管城市去往何方,这份艺术的重量都不会变。

曾经有朋友游览过费城之后说对稍嫌陈旧的城市面貌感到失望。我当然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在我看来,艺术家、市政管理者和居民们为壁画找到了恰当的容身之所,城市宽大的接纳了它们,它们自在地存活着。30多年前,肆意的涂鸦被视为城市表面的伤痕,到了今天,涂鸦的同类壁画反而点缀了这座古老城市的容颜,不为它改头换面,只需与之共生,让喜欢费城的人们去喜欢它本来的样子。


还是给南日写的城市名人与风物系列,费城是除了安娜堡之外,我居住时间最长的美国城市了。本来想写本杰明·富兰克林,但是发现政治内容可能受限,就换了个角度,写壁画,写完这个稿子之后,可以大胆地说我也可以做tour的讲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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