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见过吴念真的一面写下这些文字,是不是太随便?
但在别处,他的形象反复出现过,不能不让人记得:侯孝贤拍了《恋恋风尘》,讲吴念真初恋的故事;杨德昌说过《一一》里的NJ就是照着吴念真写的。
说他是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人,因为关于他自己可讲的故事太多。行过的日子如此丰满,只有诚恳的记录才不显得挥霍。
在《这些人,那些事》的自序里,吴念真这样写道:
“日复一日一如川剧‘变脸’般随着工作或行程不停变换的角色扮演中,‘自己’这个角色反而少有上戏的机会,除了午夜场;而在几乎无声也无观众的演出过程里,和‘自己’对戏的另一个唯一的角色就叫‘回忆’。”
“戏有时候会演得很长很长,从午夜一直到天际露出微光;因为‘自己’在‘回忆’的导引下经常意外地与遗忘多时的某个阶段的另一个‘自己’再度重逢,于是,就像就别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忆被唤醒,一如梦境与梦境的连结,没有逻辑,无边无际。”
所以,回忆尽可能记得的一切,到头来还是为了记得那个‘自己’。
他在北京的读者见面会上,用两个小时讲述了‘自己’,关于故乡,关于故事,关于生命际遇里的那些人。
关于故乡
吴念真在台湾九份的矿区长大,十多岁离家到台北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但他心里的故乡永远是山里那个角落。在那里,他帮长辈读报、写信,学会认字、做人,接受纯朴的管教,走出村庄到台北之后,故乡的一草一木远去了,情谊却已在他心里扎根。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富有感情的牵系和信任,当你知道你身处一个“生命共同体”之中时,最可安心。关于故乡的回忆,是最充沛的一部分。
吴念真的村庄早在1975年就已经消失,但散落各地的人仍然保持联络,婚丧喜庆还是必须参加,否则会被乡亲认为“看不起人了”。吴念真当过办桌的跑堂,后来年纪大了,就给年轻人当证婚人。
1989年,吴念真的父亲去世,那天刮起了台风。父亲的遗体晚上十点多进门,冒雨从各处赶来的村里长辈们已经在门边跪下,他们中的大多数与吴家并无血缘关系。按照规矩,父亲出殡的棺木该由叔伯长辈来抬,可考虑到他们年纪大了,父亲生前就交代过让小字辈雇人做这件事。但到了出殡那天,叔伯长辈一大早就聚集在吴念真家中,吸完烟,默默把草鞋穿上,缠好白布,也不管吴家兄弟雇了人,抬起棺木,迈出门去,没有谁多说一句话。
那天也是个台风天,从吴家门口到平路有二十多级台阶,吴念真端着牌位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十几个叔叔伯伯抬着棺木,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了,常年在矿区工作患上了矽肺病,身体不好。一步一步走来,吴念真看到雨点打在他们苍白的脸上,十几双瘦弱的腿颤抖着,他忽然大哭起来,“我不是哭父亲,我哭的是十几个叔叔伯伯。”
这也是为什么吴念真在台北生活了超过四十年,却始终无法把那当做自己的故乡。“我对上一辈的情谊,人跟人的情谊非常珍惜。你经过那样的村庄之后,你在城市会受不了,城市里的就是一群寡情之物。经过最浓密的人与人的情感,你到另外一个地方,就无法把它当成故乡。”
关于八十年代
台湾的八十年代在吴念真看来值得怀恋,创作的冲动和欲望在各处喷涌,有什么大胆出格的想法也能受到鼓励。吴念真和朋友们办党外杂志,一口气注册六本,一本被禁,另外一本马上拿出来,吴念真开玩笑说,那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想杂志的名字,因为要做好随时被禁的准备。
昨天的讲座上,“杨德昌”是被提起最多的一个名字,吴念真记忆里的八十年代有他,关键词是“济南路69号”,他说,后来人说起杨德昌,很少有人记得那个地方。那是杨德昌的家,是他在中央印制厂当厂长的父亲留给他的房子。杨德昌回国后,那所房子就变成了电影导演和编剧们的聚会场所,用吴念真的话来说就是“每个人的电影筹备处”。家里挂着一块很大的白板,大家想拍什么就往上面写,最多的时候出现过二三十个题材。家中的气氛并不紧绷,有谁累了,随地躺着就可以休息,或者斜斜地倚着讨论上三两句。
杨德昌给“基地”写了一副对联,对仗不工整,读来仍豪气冲天:“国片反动大本营,英雄创业小成本。”吴念真说:“那时候概念就是可不可以用最小的成本作出不一样的电影。我怀念济南路69号,我怀念白色的黑板,有很多快乐的回忆,也有很多痛苦的回忆。”
关于别人的故事
吴念真讲过自己的故事,也把许多听到的故事写到了书里,或是写成了剧本。
吴念真写过许鞍华的《客途秋恨》,讲的许鞍华母亲的故事。最开始吴念真在家中与她聊天,讨论拍什么样的故事。听到吴念真提起恋恋风尘的由来,许鞍华道出自己的一个故事,说她直到14岁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当年父亲到东北去,娶了母亲,回到广东,许鞍华只觉得妈妈跟其他广东人不一样,别家小女孩都留长发烫卷,唯有许鞍华被剪了西瓜头。她在奶奶身边长大,初中回到母亲身边,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
后来,许鞍华随母亲到日本探亲,她听不懂日语,从母亲与亲友交谈的言语中零星听到“master”的发音,猜大概是夸奖女儿念了硕士有出息,但许鞍华看到旁人流露出“讲坏话”的神情,问母亲,“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什么?”母亲此时缓缓道:“你知道我在广东过什么日子了。”许鞍华方才体会到在语言不通的环境中生活的恐惧感。后来她特意留在日本学日语,一两个月之后用日语给母亲打电话,听到了母亲宽慰的笑。
吴念真听到这个故事后说:“你还拍其他什么,拍这个好啦,里面有些细节已经讲出来了。”许鞍华顺水推舟道“啊,你帮我写吧。”于是有了后来这部电影。时隔二十一年,吴念真回忆起电影里的情节,一字一句描绘得还像昨日刚完成的作品一般清晰。
他也遭遇过陌生人倾诉的故事。有一次他坐计程车,遇到一个听交响乐的司机,觉得很特别,便攀谈起来,司机说,可不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吴念真耐心地一路听着,车子到了目的地,故事没讲完,吴念真还坐在车里,听到结尾。那是一个关于与前女友分离又偶遇的故事。
故事的后半段,前女友偶然坐上这个司机的计程车,打了一路电话,交代各种事情,直到下车离去,司机仍是一言不发,她忍不住敲敲车窗,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我所有的状况,告诉你现在心情,告诉你对过去同事的思念,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连一声Hello都不肯跟我说?”
后来,吴念真把这个故事写到了专栏里,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