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一个与一战后“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遥相呼应的崭新文学流派,如飓风一般席卷美国,以摧枯拉朽之势震惊世界文坛。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
虽然“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堡(又译为“金斯伯格”)相识是在纽约,但他们的写作生涯却是在旧金山得以大放异彩。这座位于太平洋之滨的城市,远离美国东海岸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个性自由奔放、多元包容,有着生机勃勃的“鲁莽”气质,是酝酿波西米亚运动的温床。在上世纪50年代,旧金山为年轻的艺术创作群体提供了丰厚的土壤,激发出他们灵魂最深处的创作欲望。如凯鲁亚克所言,旧金山“总能给你的信念带来鼓励”。
旧金山是一座甚至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的城市。也只有这座疯狂的城市,才容纳得了那么多疯狂的人。毫无疑问,凯鲁亚克喜欢这种疯狂,他在《在路上》一书中写道:“因为我喜欢交往的只是这类愤世嫉俗的狂人,他们因为疯狂而生活,因为疯狂而口若悬河,能拯救他们自己的也只有疯狂。”旧金山还激发了凯鲁亚克写作《旧金山蓝调》(San Francisco Blues)的勇气,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
在旧金山,没有哪个地方比“城市之光”书店更能体现“垮掉的一代”那段历史了。要追寻那群才华横溢、放荡不羁的年轻人的背影,从“城市之光”书店开始,再合适不过。
“城市之光”
“城市之光”(City Lights Bookstore)一开始并不是书店,而是一本杂志。编辑部办公室蜷居于哥伦布大道(Columbus Avenue)261号二层的小阁楼,楼下是一家花店。后来,花店倒闭了,老板彼得·马丁(Peter D. Martin)决定利用这个空间开家书店,帮补杂志开支,顺便付房租。《城市之光》杂志只出版了五期,而无心开办的书店却一直经营到了现在。
自从1953年开业以来,书店的位置就没有改变过。用创始人之一、诗人劳伦斯·费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又译为“费林赫迪”)的话来说,那里是北滩(North Beach)的心脏地带。“城市之光”书店是美国第一家全部卖平装书的书店,收藏了大量现代文学和进步主义政治的经典著作。
书店一共三层。对于念旧的人们来说,地下一层有着最美好的回忆,他们可以什么都不买,只坐在那静静阅读。至今,书店的椅子上还贴有手写标识——“请坐,请阅读”。这里是凯鲁亚克、金斯堡、尼尔·卡萨迪这些作家阅读和聚会的场所。费林盖蒂本人的“办公室”就在通往地下一层楼梯下方的小房间里,他曾经在这告诉凯鲁亚克,他最喜欢的猫去世了,后来,凯鲁亚克在《大瑟尔》(Big Sur)里,描绘了彼时的悲伤。
这间地下室也是“城市之光”开始涉足“地下出版”的起点。当时,费林盖蒂策划出版了一套口袋诗集系列,1956年11月的第四辑出版的是艾伦·金斯堡的诗集《嚎叫及其他诗》,初版印量为1000册。诗集一经出版,便奠定了“垮掉的一代”诗歌燃灯之作的地位。这是“城市之光”书店为艾伦·金斯堡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此后,书店几乎包揽了金斯堡所有作品的出版事宜。
1955年,费林盖蒂在“六画廊朗诵会”上第一次听金斯堡朗诵了这首惊世骇俗的作品之后,当即断言,金斯堡即将成为美国诗坛又一响亮的新声。他给金斯堡发去了电报,引用了艾默生给惠特曼的信里的一句话:“一项伟大的事业有这样良好的开端,我为此向你表示祝贺。”
出版之前,费林盖蒂在付印前,特意把诗稿拿到美国民权联盟征求意见,并询问对方,假如自己因为出版诗集而被捕,他们是否愿意出面辩护。民权联盟答应了他的请求。
果不其然,1957年1月,警察以销售《嚎叫》等“淫秽读物”为名,逮捕了书店经理村尾(Shigeyoshi Murao)和费林盖蒂。所幸,检方最终取消了对村尾的指控,费林盖蒂被判无罪。这次宣判引发的轰动效应,使得金斯堡的诗作大卖,并带来了一场狂飙突进的文学革命。
在上世纪50年代,这样集卖书和出版为一身的独立书店在美国还很少见,在今天,“城市之光”已经成为旧金山的一个精神符号。书店二楼专门开辟了“垮掉的一代”作品书架,旁边堆放着“城市之光”的其他出版物和诗集;一层为文学作品专区;地下一层是社科书籍专区。墙上贴着各种标语,旗帜鲜明地标榜着左派立场。半个世纪前,从这个角落里传出的思想碰撞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追随你内心的月光,不要掩藏狂热的一面。”
——艾伦·金斯堡
“因为我很贫穷,所以我拥有一切。”
——杰克·凯鲁亚克
“六画廊朗诵会”
1955年,金斯堡创作了“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之一《嚎叫》,在“六画廊朗诵会”第一次公开发表,大获成功。“六画廊朗诵会”也因此在历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揭开了“旧金山文艺复兴”的序幕。
可惜,“六画廊”早在1957年就已经不复存在。站在菲尔莫尔街(Fillmore Street)3119号的画廊旧址前面,身边尽是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只能凭借作家们的文字记录,一点点还原关于那场划时代的朗诵会的点滴记忆。
“六画廊朗诵会”的举办,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金斯堡。1955年夏,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画家沃利·亨德里克(Wally Hedrick)找到金斯堡,请他在“六画廊”组织一场朗诵会。金斯堡一开始拒绝了,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旧金山的诗人,甚至有点自负地觉得没有必要参与此事。不过后来,当他创作出《嚎叫》的初稿之后,就改变了这个“该死的想法”。他开始喜欢这点子了——作为一个纽约客来主持旧金山本地文坛的传统活动。
跟以往的朗诵会比起来,“六画廊朗诵会”规模更大,听众更多,艺术尺度也更为宽泛。金斯堡很快确定了朗诵会的时间——1955年10月7日晚上8点。他和凯鲁亚克一致认为,在这场朗诵会上,人们应当喝很多红酒,尽情享受,朗诵会看起来业余点、笨拙点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与学院派诗歌、官方意见、纽约的出版工业、清醒未醉和惯常品位相对抗”。
诗人和观众们没有辜负金斯堡的期望。除了金斯堡自己朗诵了《嚎叫》,其他五位诗人的朗诵也都极具煽动力。诗人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来自西北太平洋海岸的,也有来自曼哈顿的;创作流派各异,有法国超现实主义的,也有美国意象派的,他们后来四散各方——盖瑞·斯奈德(Gary Snyder)前往日本的佛寺生活,金斯堡则在旧金山、纽约和巴黎左岸继续流浪。但是他们都对诗歌有着深沉的爱以及执著的精神追求,对美国当时的军事主义和物质主义不满,他们愿意冒险,奋不顾身地去感受诗歌、政治及其他一切事物。
凯鲁亚克借《达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记录下了当时的场景:“……每个我们认识的人都在那里。那是一个疯到了最高点的晚上。而我则扮演了一个为聚会升温的角色:我向站在会场四周那些看来相当拘谨的听众募来一点钱,跑出去买了三瓶大加仑装的加州勃根地回来,然后对他们频频劝酒,因此,到了夜里11点轮到艾瓦·古德保(小说中以金斯堡为原型的人物)登场嚎叫他的诗歌《嚎叫》时,台下的每个人都像身在爵士乐即兴演奏会中那样,不断大喊‘再来!再来!再来!’而俨如旧金山诗歌之父的卡索埃特,则高兴激动得在一旁拭泪。”
凯鲁亚克的这本自传体小说,为“垮掉的一代”留下了精彩的写照。作为《在路上》的延续之作,作家继续在流浪生活和禅修沉思中宣扬爱、自由和理想,寻找自我,渐渐变得成熟。书中一开场就描写了从洛杉矶前往旧金山的铁路之旅,绚烂的西海岸生活,为作者提供了最好的创作题材。
伯克利的奇怪小屋
从旧金山市区搭乘轨道交通到伯克利,只需要半个小时。伯克利很小,但这里有美国最好的公立大学,有阳光、流浪汉、高科技企业,也有激情四溢的年轻人。60年前,“垮掉的一代”作家们曾经集体居住于此,在某幢房子里饮酒、写字、打坐,挥霍大把时间。
1955年9月到1956年夏天,金斯堡住在米尔维亚街(Milvia Street)1624号大房子后院的一所覆盖着玫瑰的小屋里,房子属于诗人盖瑞·施耐德(Gary Snyder)。凯鲁亚克也曾是这里的住客,在《达摩流浪者》里,他这样写道:“小屋的门廊已经朽坏,向地面下斜,一些藤蔓围绕其间,门廊里摆着一张摇椅,每天早上,我都会坐在那上面读《金刚经》。院子里长满了即将成熟的西红柿,还有薄荷,院子里的一切都有一股薄荷的气味,还有一棵漂亮的老树,我喜欢在十月加州凉爽的星空下盘腿打坐于树下,感觉世界上再无其他地方可以与之相比。”
在这所小房子里,金斯堡创作了《嚎叫》最具戏剧性和观赏性的第三部分,并修改了第一和第二部分,人们相信伯克利的生活让金斯堡变得乐观,他写的《嚎叫》看起来更有希望了。“六画廊朗诵会”举行之前,这里就是策划总部,作家们没日没夜地对话,紧锣密鼓地筹备。
米尔维亚街的小房子不止是一个住所,经由金斯堡的生花妙笔,它已经化为一个不朽的纸上形象。《嚎叫》的最后一句,描绘了犹如明信片般的一幕:“在我的梦中你身上滴着海上旅行的水珠在横跨美国的大道上噙着泪水朝我沐浴在西方夜色中的茅舍之门走来。”诗句当中“茅舍”的形象,其实就来源于米尔维亚街的小房子。
金斯堡还在这写过好几首关于伯克利的诗,比如《伯克利一间新造的奇怪小屋》(A Strange New Cottage in Berkeley)就描绘了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骄阳似火的下午,诗人在院子里慵懒地劳作,修剪蓝莓,给豆角和雏菊浇水,饿了就从树上摘李子吃。金斯堡形容那种感受就像“天使般抚慰着我的胃”。
伯克利浓厚的人文气息令诗人流连。2004年,美国诗人学会(Academy of American Poets)选出了31个美国“诗坛地标”,伯克利诗道(Berkeley Poetry Walk)和“城市之光”书店占据了前两名,金斯堡的《伯克利一间新造的奇怪小屋》也被刻在了诗道上。
搬到伯克利之前,金斯堡曾住在蒙哥马利街1010号的公寓里,在那里,他写下了那句著名的献给卡尔·所罗门(Carl Solomon)的诗句——“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金斯堡喜欢记录生活的各种瞬间,他拍下了很多公寓的照片,坚信总有一天这些照片会为历史所铭记。
当然,他的想法是对的。
凯鲁亚克的“中国胃口”
“垮掉的一代”作家们也许只是旧金山的过客,但这座城市的人们为他们建造了博物馆,还有以他们名字命名的街道、鸡尾酒,即使是他们光顾过的不起眼的馆子,也被保留了下来。他们曾经聚居在北滩一带,在这里追寻他们的足迹准没错。
旧金山的唐人街里有一条Jack Kerouac Alley,中文叫亚打罅巷,以前叫阿德勒巷(Adler Alley)。巷子本来是堆放垃圾和车辆抄近道时使用。1988年,费林盖蒂向旧金山市政府提出建议,政府重铺了这条巷子,并且更名为“凯鲁亚克巷”。巷子的墙上绘满了艺术家的作品,它连接着“城市之光”书店和另一个“垮掉的一代”作家聚集地——位于哥伦布大道(Columbus Avenue)255号的“维苏威咖啡馆”(Vesuvio Café)。金斯堡在这家咖啡馆里给朋友们浏览过《嚎叫》,酒鬼凯鲁亚克喜欢来这儿喝一款用朗姆酒、龙舌兰酒、橘子汁、小红莓汁加上青柠檬调成的鸡尾酒,层次丰富,后劲十足。后来咖啡馆干脆就把这款鸡尾酒命名为“杰克·凯鲁亚克”。
时至今日,这家1948年开业的咖啡馆还保持着当时的模样——灯光昏暗,烟雾缭绕,有别具风格的阳台和爵士乐,还有镶着“Yosemite Lager(优胜美地淡啤酒)”字样的彩色玻璃窗。人们在这里读书、谈论文学,这并不奇怪,旧金山人花在买书上的人均支出在全美名列前茅。
据说,凯鲁亚克还很喜欢到华盛顿街(Washington Street)744号一家叫“Sam Hung Heung”的中餐馆吃饭,他最喜欢的菜式是熏鱼和咖喱鸡。在小说《荒凉天使》(Desolation Angels)里,他写道:“8点,我走出影院,走进蓝色夜幕之中,旧金山四周都是丘陵,旧金山的灯火在夜色中闪亮。我回到旅店,重新装满品脱罐出门,做一次真正的长途漫步。一直走到胃口大开,就去孙向黄老板的老店里大吃一顿。他的店真是不可思议,令人百吃不厌。”
他也曾经坐在街头公园的长椅上,呼吸夜晚的空气,用眼睛攫取夜色里餐馆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的光芒。不过,作家喜欢造访的这家店已经不叫这个名字,并已易主多次了。
想去感受“垮掉的一代”的精神,还不妨到位于百老汇街(Broadway Street)540号的“垮掉的一代”博物馆看一看。这座非常迷你的博物馆收藏了许多作家的手稿、通信、海报、签名照片,还有不同版本签名版的《嚎叫》。博物馆曾展出过世界上100多个不同语言、不同版本的《在路上》,还有游客为博物馆带来尚未收藏的版本。
在旧金山生活数年之后,凯鲁亚克和金斯堡离开了这座他们曾经纵情拥抱的城市,各自向东、向南离去。虽然早已不是《在路上》里的那个年轻人,凯鲁亚克仍然渴望上路,就像从未失去最初的激情和梦想一样。1957年,在更温暖、阳光更充沛的奥兰多,他仅仅用11天就完成了《达摩流浪者》一书,为“垮掉的一代”在旧金山的聚首画下一个圆满的休止符。
给南日的稿子。写稿子的时候,正在春寒料峭的阿伯想念加州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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